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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父亲的马兰

(2019-05-27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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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上了年纪的时候,才开始不停的讲起了“马兰”。可能在人变老的日子里,都会想起青春的模样吧。所以,真得就弄清楚了一件事儿:年轻时怎么经历过生活,决定了你到老了之后回忆的状态。大概是莫让青春负白头吧!父亲年轻时经历了“马兰”,所以到了这个年纪,会经常讲起“马兰”。

    “马兰”其实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中国的核武器实验基地的名字,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都是在这里爆炸的。那时才十几岁的父亲就给赶上了,他就真的在第一颗氢弹爆炸完之后,在第一时间作为第一批梯队进入核爆中心,插了当时最醒目的宣传巨大标语牌,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正式开始了他的人生。因为父亲的“马兰”,让我第一次和这个处于荒漠边缘,百度地图根本就找不到的地方,有了几个小时的亲密接触。

    新疆的樊兄带着我和父亲母亲,直插大漠边缘——也是著名的死亡之地“罗布泊”的边缘。虽然来过很多次新疆,但从未到过这些地方。但恰恰也是让我真正第一次领略到了新疆的辽阔和蛮荒的一面。车越接近“马兰”就宛如是在一个巨大的地图模型上行走。一望无际的大山和地球表面隆起的褶皱型地貌,满眼的黄褐色的不知是土是石的大山,似乎一棵草都没有。很大很大再很大的山群。当然还有上面乍蓝乍蓝的天空,我想若是让画家写生这个地方,他的用笔想必一定是生扑直取的了。天地悠悠,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穿了多少这样的大山群。最后大山开始慢慢在身边渐渐推远,但这似乎丝毫不影响这群群的大山带给我们的感官雄壮。慢慢的,随后呈现出来大片的无垠的长满骆驼刺的茫茫戈壁。此时此刻,才真正领略到“苍茫”这个词的含义,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才是茫茫大戈壁,一直在父亲那里被不停的传说。真得不是我想象中的“碧血黄沙”。眼前的景象比“碧血黄沙”要硬朗的多得多,要直接的多得多,毫不保留……

    樊兄的车又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我们又聊了多久,车终于开下了主路一头扎进了一大片玉米地中间的柏油小路,最后在路快结尾的时候穿过两边一排排白杨树,远远的看到一个标准中国式军营门口,上面干干净净只有两个大字“马兰”,车终于停住了!

    就这样时隔近半个世纪,父亲站在了他日思夜想的“马兰”面前,“马兰”也站在了父亲的面前,此时此刻,相顾无言。

    已近中午,戈壁独有的穿透力极强的阳光曝晒的周围大地星星点点,斑斑驳驳。只有高高的白杨树的大叶子在沙沙的随风而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蝉声,周围显得更加寂静无声。连下车关车门的声音都显得异常闷响。樊兄去军营门口办手续的时候,我陪着父母在车边等着。这些年因中风而腿脚行动不便的父亲,一句话没有,只是不停的四周望着,天空、白杨树、玉米地和红色的巨大的“马兰”两个字。我真不知道军人出身的父亲此时此刻会有什么的感受。我想如果换成是我,理所当然地会感慨万千。七年的青春留在这茫茫戈壁,大地无声,就算现在看似都不是特别完善的这个地方,在当时那个年代真的可想而知,父亲的青春到底在此地经历了什么,那是岩浆迸裂般地热血燃烧与沸腾啊!能不感慨吗?十年生死两茫茫,五十年,一别五十年,多少生死!多少!而今日悄然归来,“军人相见不相识”。已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七旬老人,再不是当时少年,我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落泪!至少也会热泪盈眶吧!但父亲始终没有太多的言语,我想他的心情应该是复杂的,只是此时并不需要言语而已,“无言”应该更符合此时此地。    

    门口办完手续的樊兄,还要开上一会儿车才到 “马兰”基地的中心位置——中心大礼堂。树木郁郁葱葱,我这样的局外人,只能跟在后面听着走路不方便的父亲,开始讲“马兰”基地当年的状态。寂静的中午依然寂静,父亲的话语此时也还是不多,偶尔会连讲上几句,偶尔会叹上口气。其实在我看来,“马兰”基地的这个中心广场,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在礼堂前面的广场上以旗杆为中心,照了很多照片之后,看到老人家久久不愿离去,不停的四周望着,透彻乍蓝的蓝天,沙沙的高高的白杨树,当年的翻新过的老式礼堂还在。当年的招待所还在,地上盛开的马兰花也还在。一遍遍,一目目,再一遍遍,再一目目!是啊!多吸几口长长的空气吧!这是“马兰”的气息,这是青春的气息。此时的父亲,对于“马兰”,是真正的一个外出归来的游子啊!不是吗?当然是,这是他青春的故乡啊!父亲就是在这里才认识到村子以外的世界!才认识到人不能愚昧,不能没有文化,才认识到生命要蒸腾才会鲜活。不管命运给予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都要不屈服,不停的改变再改变!再改变!在我看来,如果说生了父亲的那个贫穷的村庄是父亲的母体故乡。那么,“马兰”针对于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父亲来讲,这里应该也理所当然的是他的精神故乡。因为在那样的年代里,对于一个从村子里走出来的少年,对于自己那个在村子里过得混混沌沌的家庭。“马兰”这个地方是他生命里在村子以外接触到的一切先进文明之所。无论是人生观、世界观以及价值观,是“马兰”给予了父亲真正的人生灵魂。所以,才有从“马兰”回来的父亲,带着我们这样一个在村子里过得都卑卑微微的家庭,不相信命运如此的安排,不相信命运永远让自己这个家甘于人后,努力的去撞开上天给予自己的这样的家庭命运,走出村子,走出没有文化带给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切愚昧,走出在村子里一直原为人后的家庭状态。如果说还有,那就是不堪的家庭尊严,以至于这种状态影响到我的母亲和他们的孩子们。所以,“马兰”就是父亲的第二故乡,他人生的真正故乡啊!五十年的岁月风尘已过。我想父亲如果是“魏晋高士”,定会跪地嚎啕大哭,哭个痛快,哭出一个汉子应有的淋漓尽致。可是父亲毕竟不是,军人的风格让他没有表达丝毫的文人酸楚,只有无声的凝视!再凝视!就如一个出走多年归来的孩子,凝视一个也同样经历过多年不见的母亲,平静而深情。也好,就这样无声也好,让父亲用父亲的方式吧!天空能懂,沙沙的白杨树能懂,戈壁滩炽热而透彻的阳光能懂,地上的马兰花和“马兰”更能懂……

    我想,这就是父亲的“马兰”,被父亲絮叨多年而未见的“马兰”。她永远属于父亲。哪怕父亲不能说!哪怕父亲走不动!她永远还是属于父亲!属于我的父亲!


                                                                                                 冯羽

                                                                                             戊戌大寒

                                                                                               苦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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