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定不移的认为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的成长经历以及生活环境,会决定他的一生。
一个空间艺术家,坚定不移的把自己的情感重返大地,去思考当下的空间形态,不是空穴来风,是我童年和少年所经历的那片乡土给我留下的深深烙印始然。虽然十七岁便离开了乡土,但这一切真的让我难以忘怀;那片厚厚的乡土、那片贫瘠而愚钝的乡土中的每一个人和发生的每一件事,至今让我挥之不去。我相信它已深深的烙在我的人生里,成为了我的宿命。
直至现在,我仍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我那时所生活的故乡特点,在华北平原上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淡的不能再平淡。没有山、没有水、没有一点儿能说得上来的古迹;黄色的土地,冬日里如血般的夕阳透过大片的枣树林,偶然掠过树林的几只麻雀……春天,村西边干枯的河套里放牲口的孩子嬉戏摔跤,这里便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冬天的村落,让我记忆尤为深刻,清一色的黄褐色风景、不论男女都穿着土蓝或黑色的服装,现在回忆起来是那么的简约、单调。虽然只有枯萎的草木、只有寒冷时吹起的一大片黄土的风,但是整个村庄依然静谧、安详,让人心中多的是淳实、浑厚、苍劲。有时我经常一个人透过干枯的树枝,望着那遥远的上空,呆呆的看着飞机飞过后留下的那条白线,从清晰到模糊,再由模糊到清晰出一天的蓝色,还有那树枝上晃动的凋零无几的冬叶,这便是我的童年。童年居住和生活的内部空间场所,更是让我印象深刻,华北平原的房屋,那清一色的平房——“一明两暗”,“一明”是指进门的堂屋;“两暗”便是东房和西房。一家人都睡在一个大土炕上,尤其是在冬天的晚上,烧过火的土炕真的是很暖和,土被烧得热热的味道,很好闻,离开村子后,便再也没有闻到过。有时睡在边上的我,睡觉前总爱盯着墙上糊了许久而泛黄的人民日报上的文字在一晃一晃的烛光下看,看着看着、晃着晃着便睡着了。我想直到现在,之所以对真实的材质如此感兴趣、对有触摸感的表面如此衷情,应都源于这一切对材质的原始感觉,以至于影响我的一生。那时的村子里,土就是土、铁就是铁,甚至你的玩具弹弓、机关枪等都是源于这片土地的材质,重新自制加工而已。向日葵杆、高粱杆、玉米杆、泥土、砖头,甚至沙土里的大一点的各种形状的半石半球物体,都是信手拈来的各种玩具,小半块砖头便可以当汽车在沙土堆上玩半天,满嘴都是自己的各种配音,那时的一切不用重返大地,已然在大地,全是大地,多踏实、多好。
从小就很不容易的父亲、母亲,见惯了农村的贫穷、愚昧和无知,深深体会到因没有文化这个事儿给自己、给每一个人、给这个村庄所带来的痛苦和无奈。所以,父母对我和姐姐的学习、功课抓的很紧,在村子里也是出了名的。严厉的父亲不管农活有多忙,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学习;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是父母的期盼,我和姐姐是这个家庭的未来。是啊,对土生土长的农村夫妻来说,读书是孩子唯一的出路。所以真的感激父亲、母亲的伟大,让我们姐弟俩不停地学习。因为父亲白天在县里工作,很晚才能回到家里,所以农活他也无法全天候的帮忙,基于这样的一个环境基础,家里的一切农活、重任,就都无形的落到了母亲身上。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会比村里的同龄女性看起来老很多,细想来,终年的操劳,怎会不如此呢!因为只有母亲一个劳力,所以家里从来不养大牲口,每到农忙时节,母亲总会请有牲口的左邻右舍帮忙,夏季除玉米地里的杂草时,都是母亲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拉着“豁子”(一种农用器具,可人拉,可牲口拉),顶着炎炎烈日,挥汗如雨,边拉边讲:“一定好好学习,永远离开这个破庄稼地……”
小学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几十公里以外的县重点中学。农村的孩子,没出过远门,对于当时只有十二周岁的我来说,已经是很远的远方了。而对于一个华北平原的村子来讲,在外面上学,那是考上大学才有的事情。一个孩子谁会愿意离开爹、离开娘呢?那个时候,对于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我,这简直是要我的命,不愿去!真的不愿去!当年村子里只有我一人考上,所以每次回来一天,隔天回去时只能和邻村的孩子结伴一起回学校,就如《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上学时的场景。我记得那个时候的周末假期是一天半的时间,所以每次返校时都要等到拖得不能再拖了才会离开家,现在留在我记忆深处的还是在冬天冷风中,母亲送我的场景。走的时候,母亲总会用铝制饭盒装一些家里做的可以放的时间长一点的咸菜,经过加工后的咸菜很好吃、放的住,这样能在学校里多吃上几天,尽管是咸菜做的,却比学校食堂的菜好吃很多。带得最多的便是“鸡蛋咸菜”,一种用芥菜疙瘩腌制的咸菜,将腌制好的芥菜切成末和鸡蛋拌在一起,然后蒸熟。村子里家家都会做,也爱吃,可以吃很长时间。直至今日,我依然还喜欢吃腌制的芥菜疙瘩,每次去北京或回老家都会带上一些回来,这是我年少时的一种特殊的食物记忆,我想,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有这种记忆吧!
下午的太阳,临近夕阳时分,母亲总是催着我赶紧走,尽管她对如此小的儿子离开家很不放心、很不舍。冬天的白天很短,过了中午太阳一下就没了,毕竟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冬天的村落,风卷起尘土,盘旋着几片落叶落在地上,然后懒洋洋的在地上不情愿的翻滚几下。临行前,母亲看着我把带的东西放在自行车上捆扎实,嘴里边叮嘱着照顾自己的话边轻轻的自言自语式的叹着长气:“唉~这么远!唉~太远!”,能感觉到母亲多么的不舍。终于送我到村口,个子不高的我跨上红旗加重自行车,屁股左一下右一下的骑着,骑一会儿便回头望一下,再骑一会再回头望一下,看母亲还在不在。村口的夕阳映射着母亲的身影,渐渐拉长,殷红的夕阳里,在被风吹起几缕头发的母亲挥动着手,用蓝灰棉袄的袖口时不时的在眼睛上蘸两下,我知道她是在擦眼泪。走得很远了,母亲还在边挥手边对我喊着:“马路上靠边骑,小心”之类的话。顺着小路绕过村口的枣树林,耳边还能听到:“注意安全,骑车靠右边点”。每当此时,我都用力回头大声的喊着:“回去吧!”,鼻子酸酸的、眼圈热热的。万物凋零的村庄,视野很宽广,哪怕是透过村口那并不大的枣树林,依然可以看得很远。走了很远了,风中站立的母亲,已看不到挥手,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再远去,终于在风中透视成一个黑点。这时,便才用力瞪着自行车加紧赶路,才感觉到冬天的风很冷,才感觉到吹过脸颊的风很是刺骨和割人。此时,一片寂静的冬日田野里,一个少年骑行在羊肠小道上,伴随着长长的身影,向着远处有着一排排白杨树的公路骑去……
时至今日,冬日寒风中母亲的身影,仍在我的脑海里记忆犹新,挥之不去,难以忘怀。我想永远也不会忘怀,因为母亲风中的这个身影,是我的本源,是我的原点,更是我进入社会的动力。这个身影烙在我心中,鞭策我前行至今,这个身影是我最初的空间透视意识启蒙。风中的母亲让我在求索的路上不会害怕、不会无助、更不会孤单;哪怕是望尽天涯、哪怕是独上荒原,只要回头看看这个身影,便有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继续前行,再前行……
冯羽
乙末寒露 苦竹斋
—本文系 2015.11期《现代装饰》杂志专刊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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