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宋微建 文:谈路明 摘自《中国室内》总第074期(2011年10月)
当下设计生态
【宋微建】: 今天的国内设计界,包括建筑、景观、室内等等碰到的问题很相似,有一些共同的现象和困扰。我们的话题就从这方面开始吧。
【叶 放】: 是啊,现象纷繁,反映出的问题也有不少。我想,首先是艺术理想与生活价值的问题吧。设计师能等于艺术家吗?这是一个既矛盾又统一的问题。表现在角色的形态,心态和状态上。简单说就是在拿项目、取报酬时,他往往非常乐于设计师的角色,因为艺术创作需要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却未必能有回报。而在另一个层面上,他又不甘于做设计师,希望做艺术家。这种心态很正常,也能理解。问题在于,学术层面上的设计作品和艺术作品是有很大差别的。不能说设计品就是艺术品,虽然艺术或者说大美术中包括了设计。
【宋微建】: 历来的设计概念虽然也有艺术审美的诉求,但都以实用、务实为主,以功能为导向的,设计可能已经形成了惯性,就是不会也不应该把艺术性作为最高诉求。
【叶 放】: 没错,前者以实效、功用为目的,后者以理念、境界为诉求。所以,当设计师们都想成为艺术家时就会出现问题。以中国传统的手工艺漆艺来说,说到中国漆艺,我们最先想到的是生活用品,如楚汉出土的漆器,台屏棺椁,是敬天地、敬祖先,人神共享的礼器,杯盏碗盘,是饮食、是茶酒,生活起居的容器,所有我们能想到的,都有一个强烈的功能特性。当下的漆艺家,都愿意是当代的艺术家。那么,怎么把一个漆艺做成当代艺术?他们想的不是让它怎样实用,而是怎样不实用。如把一个茶碗放大百倍,就成了当代艺术,都可以当澡盆了(笑)。将礼俗生活的一个局部,通过放大而成为纯粹的欣赏品。某种角度上看,这确是一种当代观念,但绝不是万事灵丹,什么都用这种方法来替代。失去实用的理法后,设计走入了极端。这反而削弱了艺术的生动性,丧失了艺术的生命力。你慢慢发现器物的伦理法度没了,器物的造型审美也没了,语境的转换变为了造作化、怪诞化的游戏,这方面的歧途很值得我们思考。这是当下设计艺术出现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放大了说,可能导致包括建筑、景观、室内、家具、日用等等在内的设计普遍出现一种现象,就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且还常常东拼西凑、生搬硬造,以抄袭为能事。
【宋微建】: 这个状况的确普遍,而且还没找到很好的“解药”,还要有一个很长的迷茫、混沌过程。
【叶 放】: 其实这个现象引出了又一个问题,即我们对器与道的态度与认识的问题。我们说中国人设计是“道”和“器”的结合,当然,西方也讲设计的哲学,比如建筑要考虑天地观念,是人居还是神居?方位朝向,尺度法式,所谓风水伦理,有很多规矩、手法的讲究,而现在这些讲究往往都不考虑了,只求奇形怪状,满足视觉感官就行。完全停留在了“器”的层面,“道”的部分仅仅被留在了广告文案的字里行间。古往今来,设计之道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和精神。而这设计之器正是这人文精神的物化。在我看来,设计的问题与当下整体的文化问题一样,都有一种自身文化的商业利益至上,被外来文化借机大肆进攻的情况。比如说,我们现在时兴过西洋节日,而且不厌其烦越过越热闹,中国的节日反而慢慢被忽略了。就算是捡起来,也只剩了一个形式,一种食物的记忆。中秋节变成了月饼,端午节变成了粽子,重阳节变成了重阳糕。大多是娱乐消费与物质经营的内容,原本节日的文化内涵没有了。
【宋微建】: 这个展开谈,非常棒。
【叶 放】: 有个中国小朋友和外国小朋友一起过中秋节,外国小朋友问为什么叫中秋节啊?中国小朋友说因为有月亮,月亮很圆。那平时也有月亮啊,有时候月亮也圆啊?因为有月饼。为什么中秋吃月饼啊,平时也可以吃啊?中国小朋友就答不上来了。因为他的思维模式是被节日商业包裹起来的。在全球化的当下,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的我们,在融入国际大家庭的时候,显得非常不自信,就像国际舞台的弃儿,急着要投怀送抱,你喜欢什么我就表现什么,怎样流行我就怎样追求。抛弃自我,一味迎合,步入了以欧美商业价值观为社会价值观的误区。于是物欲至上的时尚观就出现了。时尚自古就有,现在的时尚往往以奢侈消费为主,那是在以商业为目的的营销策略之下包装出来的生活方式与态度。物欲至上的时尚观,造成了对社会文化的一系列影响,我们的设计也充斥着对这种时尚观的迎合。问题是,在这时尚观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后面,往往是没有中国人的精神的。十年前我们就讲要建造具有中国文化的居住空间,但到现在,还是巴洛克式或哥特式的“欧式经典”,西班牙小镇、奥地利小镇、威尼斯小镇,似乎西方的样式才是好生活的模范,而且至今仍觉得这是种时髦风尚。这个情况其实已非常严重了。
还有一个现象,是科技文明和人文关怀的问题,因为在当下的设计中,越来越缺少对人文的关怀了。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不断进步的今天,在那些欧美的先进和发达国家,你会发现不管大到城市建筑、公共空间的设计,还是小到室内家具、生活器物的设计,处处体现出对人文的关怀和对人性的体恤。毫无疑问,设计首先是以人为本,材料要环保,要考虑其和人类社会,和自然生态,和文化历史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的设计是有责任感的,这是最基本的设计观。而现在中国的设计,常常连这一些基本的责任感都缺失了。只求完成项目,什么都可以妥协。为了利益、效率,怎么方便就怎么设计。比如这个东西可以用木头做,也可以用其它材料做,木头单价是五十元,其它材料单价是一百元。如果最终利益与这单价有关,那么设计师往往会选择其它材料做。虽然木头自然,淳朴,而且环保。品味不重要了,格调不重要了,反正多获利最重要。 另外的一个现象,也就是对价格和品格的把握与思考的问题。现在有一个趋势就是,津津乐道于奢侈繁华的设计表达,而且用这种只求高价不讲格调的功夫去迎合市场,引导消费。实际上,奢华也可以是低调的,素朴的。高贵往往是单纯的,这是永恒的道理。就像家具,清朝家具为什么没有明朝家具高雅?因为它繁琐造作,不管它的工艺和技术超过了明朝多少,但它品味不高,格调不高。在追逐价格的情况下,设计的品格变得微不足道。虽然设计师觉得自己是艺术家,实际工作中却完全忽略了艺术性的恪求和彰显。所谓只有订单,没有艺术。实际上,业主还是可以被设计师影响的,当然前提要有好的设计才行。
【宋微建】: 这个是设计师的观念问题,也是水平问题。一方面是设计师秉持什么样的观念或者说是什么样的精神诉求,另一方面就是说在面对甲方的诉求和市场趋势时,他有没有方法去引导,去改变。刚才说到市面上充斥那么多西式,这里面的确有市场的原因和时代的原因,但设计师本身也要反思、检讨。我们假设设计两套东西,一套是中式的,一套是西式的,假设两者具有同等的舒适度,我们做一个调查,相信有不止一半的消费者会选择中式。设计师要有这种觉悟也要有这种能力。
【叶 放】: 其实这些都是设计师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当下设计界的普遍状态是,既没有一个传承发扬中国人文价值
理念的世界观,也没有一种传达表现这种世界观的方法论。
设计之道与传统传承
【宋微建】: 刚才说到了当下中国设计界的一些现状或问题,我想这些现象或者问题,可能和设计师本身对设计的认识不足有关。我们接受到的设计教育主要都是西方的,中国传统设计、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块基本上是被割裂掉或者说被忽略掉的,比如建筑设计,世界建筑史上中国这一节基本上是被看成少数民族一样。 【叶 放】:我想从刚才这些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的一个结论,也正涉及到你说的这个问题,就是我们要重新呼吁设计之道!设计之道是设计的哲学,是我们中国人的文化精神,这个文化精神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有着发挥无尽的价值,是导引我们进行艺术表达的理论和思辨。如果说儒道释是我们传统文化的基本构成的话,那么古往今来,儒道释是怎么影响我们的生活、影响我们的设计的呢?比如我们曾经最辉煌的器物设计——青铜器的设计,可以算是设计艺术的一个高峰和代表。今天来看青铜器,仍可以从中可以看出文化对设计的影响。在中国古代设计铸造青铜器首先是出于礼的目的,是对天地,对神明,对祖先的敬畏,就像是一种信仰,通过物质来表达心灵与精神,所以它是有规范的,无论造型、式样、纹饰,还是尺度、比例、数量,都是由一系列的规范作为依据。是水器、食器还是酒器,是夔龙纹、夔凤纹,还是饕餮纹,都会根据用途不同,种类不同和等级不同来进行设计铸造。这些规范是我们中华文明以道德为天下的最重要构成,而这设计的伦理,在中国的传统设计中,几乎无处不在。比如,以民居建筑来说,作为礼仪空间是门厅、轿厅、正厅、楼厅,一条中轴线南北贯穿,层层叠叠,礼乐人家,书香门第。而作为起居空间,或者四合院,或者走马楼,四世同堂,三代共宅,前有照壁,后有花园,长幼有序,男女和合。这些礼法观念,作为设计之道,是根本的思考,它构成了我们民居建筑的人文内涵。再比如,室内家具,厅堂放置什么,条几、花几、中堂、对联,供桌太师、四椅两几、以及半桌挂屏。书房放什么,画桌、书柜、官帽椅,香几、琴几、博古架。从风格样式到造型材料,宋元明清,长江南北也都有一系列的规范和规矩在里面。我们现在的设计太缺乏伦理道德,因为没有敬畏,没有尊重,我们的设计少了很多精神。日本人到处充满敬畏,充满禁忌,他们的设计文化中就保留了规范和规矩的伦理。西方的例子其实也很多,举日本是因为日本的很多文化早先是受中国影响的,而在中国人并没有得以传承,得以发扬,人家却保留下来了。 【宋微建】: 我有一次在同济大学演讲,有一个学生站起来互动,说他很敬仰传统文化,现在很多文化人也都知道传统文化中藏着许多宝贝,但就是没办法把它挖掘出来,传承下来、传播出去;或者是没有和传统文化相关的成熟作品,没有活的精彩教材向外界展示。所以我想问,我们传统文化这么博大精深,当代人的学习和传承要从哪些角度入手? 【叶 放】:如果上面说的几点是一个世界观问题的话,那么这个问题就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了。说到传统文化的学习和传承,有人会说,不就是多学国学,多用国学吗?当然,所谓活学活用,并不是以熟读或者背诵四书五经为能耐,而是要了解四书五经为代表的国学是怎样来诠释、论述我们的大千世界和洪荒宇宙的。也就是说文化遗产的温故知新,不仅是语言的表述,更是心灵的体验,精神的理解和思想的知行,我觉得这才是关键。曾经有一个案子,桃花坞晚清文人费仲琛的故居,明朝时也是唐伯虎在桃花坞生活的地域,我问作为业主的台湾收藏家许先生,你修建时所述求的精神是什么?他说:道德经。叶老师,我的想法是道德经。多精彩的题目,我想他对道德经的领悟有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设计表达的方法,老子的道德,道法自然之道,功德圆满之德,是观念也是思辨,是境界更是哲理。他知道用这个来述求,不简单啊,说明他不是简单的述求。然而好题目需要好答卷才够完美,如何把抽象的经典学问转换成具体的园林事物,便是设计创作的学问了。所以中国有个词我觉得特别有内涵——“修养”。“修”就是修学识、修正果,是指你在这个生活过程中,能够用生活的体验去关照、去领悟你所学到的知识。然后“养”呢,养情操、养品格,是在这个体悟的经验中来调整开化,祛邪纳正,尚雅脱俗,从而推进生命的升华。所谓修功养德,修道养善,修身养心,修生养性。也就是说你整个文化积累的过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学习和使用的过程,而是修养的过程,是在生活中与生命同行的不断积淀。 江南与苏州文化对设计的启发 【宋微建】: 我在微博上留言倡议体验“苏作文化,雅士生活”,结果引起很多人的共鸣。从设计文化的角度上来说,古老的江南,特别是苏州,都曾经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我们来讲讲江南与苏州。 【叶 放】: 最近几年,我频繁跑欧洲,特别有感触。当江南的风骚追溯到晚明清初时。大家知道,在18、19世纪的欧洲曾有过一段中国热,以伏尔泰为代表的启蒙主义思想家,把中国想象成一个理想的国度,理想的社会。而之前以中国江南为主要出产地的“中国巧艺”,就曾风靡一时,并与欧洲的洛可可艺术互为呼应,中国热更使来自中国的瓷器、家具、刺绣、服装、壁纸等等,成为上流社会的标志。就像现在没有LV、爱马仕,就似乎还不能算上流社会一样。中国的江南设计代表了当时的风尚,而其中最高潮的还是中国园林。当时欧洲的上流社会以能营造一个中国式园林为最高境界,当然那时的中国式园林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园林概念,只是局部点缀,譬如一个亭子、一个桥、一个塔、一个楼或者一个假山等等。现在英国、法国、意大利、德国还保留着不少昔日的遗构。 【宋微建】: 晚明的中国已经是全世界的时尚之都。晚明的时尚之都在苏(州)、杭(州)。 【叶 放】:这是毫无疑问的。温故晚明清初,以苏杭为主要代表的江南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总会让我们颇多感慨。那个时期,江南文化已非常成熟,雅俗共赏,文人与市井共同繁荣。苏州虽然不是政治中心,却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当然形成这样一个社会状况与苏州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都有关系。另外,宋室南迁后,整个江南都带动了起来,到明朝时江南的手工业已十分发达。所以这时最能发挥艺术才华和设计才华的园林盛极一时。那些文人大夫、达官贵族,有文化有钱的、得势不得势的,都跑来苏州造园度日,园林成为了江南文化的集中缩影,也成为了苏州文化的最佳代表。常有人说园林代表隐逸,好像体现的是消极遁世,不对!我觉得这是极大的谬误。所谓“隐逸”,隐是状态,逸是动机,也就是通过“隐”的方式途径,达到“逸”的目的述求。从唐朝王维的“辋川别业”把整个终南山纳入园林可以看出,哪有半点消极遁世,极尽张扬才是。园林生活代表的是好生活,“不出城郭能获林泉之怡”,那是与山水自然相和谐的好生活,而体现在艺术设计方面的素雅清淡则是与文人情怀和品格有关。所以说,以“隐”为“逸”的园林生活代表好生活。好生活可以物质文明为基础,更需要精神修养为前提,“隐”和“逸”代表了苏州的文化气质,也代表了江南的文化特色。
设计的精神诉求、设计的伦理道德就是我们当下要提倡的设计之道。我们说设计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形式美感,而是气质灵魂,也就是满足功能同时的精神表达。刚才说到漆艺,在大湄公河流域,从中国澜沧江往南,一直到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在无数传统手工艺中,漆艺也是那里十分重要的内容。我知道在缅甸有一家漆艺作坊,因为技艺好,影响大,生意十分忙碌。每年,他们都会做一件最隆重的漆器,由老板亲自花一年的时间,用最好的技术、最虔诚的心来做,不卖也不参加展览,而是捐给庙里。在他们看来,能有这么多生意,能把好技术传下去,是因为有神明眷顾保佑,所以要用最好的作品来献给神明。再有一个例子,就是日本寺庙的笔祭。吃毛笔饭的人,比如说文学家书画家,每年都会在一个秋天的日子到庙里,把用过的毛笔烧掉来祭拜,因为是靠笔吃饭的嘛,自然要感恩毛笔的神明。这种东西其实生于内心,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敬畏与尊重。其实这是中国传统的文明,也是传统的设计精神。
其实设计的世界观就是谐和观,也就是与自然的谐和,比如说用什么材料,尊重动物不用动物皮毛,保护环境用可再生材料等等,这种谐和观就是中国人最讲究的。但有趣的是,这一点在今天的设计世界里好像是西方走在了前面,你看每次设计展,都是西方人在讲自己的设计如何生态、低碳、环保、可再生等等。我们现在全社会都讲“谐和”这个词的时候,常常已并非它的原意了。原来的谐和首先是指人与自然的谐和,这个自然不单单是说天地山水的自然,还是乾坤造化的自然、顺其自然的自然,是自然世界,也是宇宙大千。这个人与自然的谐和是我们最根本的哲学观。正如老子所说“道法自然”,中国的文明很早就讲生态环保了。传统的中国设计对自然、对人不仅敬畏、尊重,而且是“人力天工”的谐和。并不是西方的战胜和改变,“道法自然”的法,是师法、得法,可见中国的传统设计文化中就已经体现了当代的设计理念。
此外,就是对人的尊重谐和以及对文化的尊重谐和了。我们说无论是建筑、景观,还是室内等等,几乎所有的设计因人而起,为人而作,同时作为一项艺术创造的工作,始终是人类生活与社会活动中的重要文化角色。而以设计本身而言,自从有设计的概念或行为起,千百年来积淀着深厚的思想理论与记忆经验,那些正是我们设计文化的传统遗产。中国人的坐具,从席巾到床榻再到凳椅的变化,可以看出不仅是使用习俗的变化,更是社会伦理的变化,这些都是设计之道的基本构成。为什么你会发现现在有很多东西用着不舒服,因为它失落了对使用者的尊重,而夸张了设计者的随心所欲。为什么你还会发现很多东西看着很别扭,因为它忘却了对文化史的尊重,而放任了设计者的盲目信手,胡编滥造。
所以概括来说,我们的设计文化是伦理道德的文化,是与自然、与人、与文化谐和的文化,如果说我们的传统设计正是以这些文化为出发点的话,那么这些文化在设计上的表现状态,则是品味和格调了。刚才说的是商周时期的青铜文化,现在我们跳过一些朝代,跳到晚明清初的文化。我在台湾时接受过陈文茜的一个采访,电台直播,她问了个尖锐的问题:叶放,你也认识很多台湾的有钱人,台湾有钱人那么多,但为什么还这么俗气?这问题不好回应,不是得罪朋友就是得罪台湾。我说这个问题首先要假设一下,我们有没有一个曾经的社会状态是既有很多有钱人,同时又不太俗气的?如果有的话,那可能就是晚明清初的江南了。我想那是因为在晚明清初有一批文人士大夫或者说知识精英,在他们政治失落仕途失意,兼济天下的胸怀不能得到满足时,选择了独善其身的生活方式,把才华和智慧变成了文学艺术的创造与鉴赏。从而成为那个时代文化风尚的价值标杆,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文士庶民,都以此为追求。在晚明有很多生活文化的论述,琴棋书画、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几乎无奇不有。如讲园林有计成的《园冶》,讲养生有高濂的《遵生八笺》,讲品物有屠隆的《考槃余事》,讲文玩生活的有文震亨的《长物志》等等不胜枚举。这些生活文化的鉴赏指南是标杆、形式,也是方法、技艺。什么是有品味的,什么是有格调的,何为低俗,何为媚韵,包罗万象。这些文化的光华各臻其妙,成为了那个时代的遗产珍宝。所以我强烈呼吁设计界,包括室内设计界建立品评鉴赏这样一种机制。相信它所产生的发展动力是任何奖赛都无法替代的。
我碰到过一个法国的汉学家,非常可爱,满脑子都是哲学。有一次吃完饭后,他很认真地问道:我感觉中国人的宴席很讲究,这有没有哲学?我说有,从菜品搭配到上菜顺序,再到坐席安排等等,从生命万物的尊重到礼仪风俗的禁忌,再到伦理天道的崇尚等等,阴阳相谐,天地相合,儒道释一番神侃。最后他说,我在苏州跟了你三天,很有收获,我深切感受并体会到了中国文人文化的精妙,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其精髓?我想了一下说“把形而上落实到形而下”。后来这位汉学家告诉我,他在法国用这句话做了他的演讲的题目。我提这个事情是想说,我们的设计不仅要研究中国文化,特别是哲学,包括思想、精神、理念等等这些“形而上”,以把握中国的世界观,更要探讨方法论,也就是怎么样把这些世界观表现到“形而下”的具体事物中去。
其实有很多现在困扰我们的问题古代也有,但古代就已经有解决的方法了,并做了很好的示范,这是我们的宝库和资源,我们要善待,要善于利用。我常说我们的设计需要思考三个关系,一个是与自然的关系,一个是与人的关系,还有一个就是与文化的关系。这三个关系并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互相影响的。这在园林的设计创作中最为典型。以我们与自然的关系来说,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没有自然可言的,看自然得到了周末舟车劳顿,跑到郊野乡村才行。古人也有类似的问题,宋朝的城市发展使那时的文人士大夫在城市里造起了园林,就是计成说的“不出城郭能获林泉之怡”,也就是不出城市就能获得山水自然的快乐。由此可见,园林的主角不是建亭筑台,而是叠山理水,我已经有住宅了,我要的是住宅旁的山水,不用出家门就能获得快乐的山水,这才是最重要的宗旨。而且这种宗旨也可以通过天井、露台,甚至盆景来实现。沈三白不就是以天井中的盆景来享桃花流水的嘛。再以我们与人的关系来说,既然设计是为人而作,那么无论使用功能、形态方式,还是伦理表述、象征寓意,都是以人为本的。如古典园林的挂落虽然精致,但不适合现代生活的清洁方式。来自西方的沙发,尽管简朴,然起居休闲缺其不可。再如,好茶者要设茶寮,好酒者要设酒斋,缺金者多用铜铁白色,少木者多用木材青色等等。再以我们与文化的关系来说,我们现在的文学艺术在哪里?在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大剧院、音乐厅等文化的殿堂中,而生活则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其实古人早就把文化融到了生活中来,在园林中琴棋书画成为了生活的形态与方式,听昆曲不用穿锦带珠地跑去剧院戏台欣赏,在那里也不能与演员交流对话。而在古代昆曲其实是生存在园林生活的雅集中的,所谓唱和酬答,可以填词票戏,也可以切磋互动。如果艺术、文学可以在生活中来体现,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形而上”被落实到了“形而下”,那么传承就不是问题了。
再有一个就是生活体验的问题,生活体验是设计师不可缺少的一种修养。举个例子,我去看望南怀瑾南老。南老在吴江庙港有个太湖大学堂,非常有名。建筑气质从外到内都很儒雅,颇有学府格调。我跟他聊天时,他要我来做些园林的布置,我说你有什么要求,他说你没问题,你从小在园林中长大的。接着他说,这个学堂几乎是他自己设计的,现在的设计师没住过草庐也没住过宫殿。这话的意思我理解,他要的是草庐的气质,宫殿的设施。设计师没住过草庐,不知道草庐气质是什么样的;没住过宫殿,也就不知道宫殿的设施是什么样的了。草庐里的地暖空调,有气而无声,感觉上不着痕迹,不会影响阅读和思考。宫殿里的课堂幽静而优雅,因为打坐之人不能被灯光所刺,所以要统统要藏起光源。然后,讲师授课的时候所有的声音影像都要以最佳的音像质量录制下来等等,这些功能和设施的需求,不仅是技术还是品格,所以设计师做不好只能南老自己来做了,因为他体验过,他知道所要的境界。所以这个问题就是如果设计师没有生活体验,怎么能做得好?这在园林也非常的典型,现行的园林别墅中,往往设计了很多花窗挂落,很漂亮,但很不好住,打扫不便啊。以前家里有佣人、书童、丫头等等,养园养了一班人呢。现在哪有那么多人来打扫。亭台、楼阁常常发现尺度不对,不是家具不好放,就是起居不称手,琴棋书画,茶道、酒道、香道、花道等等,设计的形式和使用功能都对不上号,这也是因为他没有在那里生活的体验,没有尺度的概念。园居者的生活细节常常是被设计师所忽略的。所以有个说法:“没有在园林中生活过的人往往设计不好园林。”说明什么问题?说明生活体验的重要。所以说要传承中国传统文化,设计师要多做体验才行。
晚明清初的江南世事,众多的文人志士,不能兼济天下,而只能独善其身,这是一种十分有趣的文化生态,他们的骨子里有着艺术和文学表现的自觉。就像当今我们会自觉上网,发博文晒照片一样,不为报酬只为传达。晚明清初的文人就是这样,理想追求的失落转换成文化创作的自觉,从而为后世留下了无数妙品佳作。正是因为这些文化精英们的智慧带动了生活品味与格调的提升,同时也建立起社会审美的标杆。沈三白在《浮生六记》中,有一个养莲的例子,非常能体现苏州文人的文化气质和生活美学。我们说池塘里的莲花叫塘莲,缸里的莲花叫缸莲,碗里的莲花叫碗莲。他说碗莲要怎么养法呢,首先要把莲子的两头削尖,放入生的鸡蛋中封好,然后放到抱窝的母鸡身下去孵,孵到其他的的小鸡出壳了,方可取出,接着再放在一个钵盂里,加入一种中药叫做天门冬,并再用燕窝的泥搅拌在一起,再将它晒以朝阳,饮以甘露。他说这样来年开出的碗莲才会灿若桃艳。这是一种超级的玩法,也是一种顶尖的设计,并非一般人所能胜任的。你会发现他虽是个潦倒文人,生活清贫,家居简朴,没有园林只有天井,但几个盆景就照样玩出那么多的情致。他设计的是一个审美过程,高明到奢侈。晚明清初,江南散落着一批或有钱或没钱但同样很有艺术修养的文人。纵观整个中国历史,没有哪个时代是这么特别,如果说唐宋的艺术高峰基本上是皇家贵族和士大夫的艺术的话,那么晚明清初的艺术高峰,则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文士庶民共同的艺术。
从晚明的文化形态来说,艺术文学已形成了成熟的产业链。在苏州,有众多的手工艺人,也就是所谓的能工巧匠,在艺术与文学的设计下,从事着与生活相关的手艺产业,如金银铜铁锡,竹木藤牙角,丝绸绫罗缎,陶瓷玉石砖。做家具的,做服装的,做刺绣的,做缂丝的,做年画的,做扇子的,做鸟笼的,做泥塑的,做饰品的,以及做装裱的等等,从园林亭台到宅邸厅堂,从生活器物到文房雅玩,各种功能类别应有尽有。当时有许多著名的工匠和著名的堂斋作坊。比如说文征明画扇子,只用某个堂号做的扇骨,某个斋号做的扇面,或者只用某某工匠做的扇囊等等。可见当时就有品牌概念。当时的江南,商贾云集,商业繁荣,并已有了与海外的交流,艺术设计已成为了社会的文化必需。
这里我要说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关于设计的批评与鉴赏的问题。我们现在做设计,无论大小,项目结束了,艺术也就结束了。没有批评评论,没有品鉴鉴赏,只有些所谓的奖项、奖励的操作,这与艺术的学术并没有关系。我始终认为,艺术文学没有评鉴是无法进步提高的。 然而艺术文学的评鉴自觉,在晚明已经非常流行了,也许这跟晚明的教育体制,或者说科举体制有关,那时候读书人读的是国学六艺,是四书五经,包括天文地理、曲乐音律等,琴棋书画是基本的修养,因此晚明的文人修行学养比较全面,懂生活有品味,诗情画意这些艺术与文学的评鉴也就自然成为了相互的自觉。由此可见,这样的生态与当下的情况是无法比拟的,现行的教育方式和职业体制,知识分子往往专业学识有余而艺文修养不足,造成了整个社会审美品格的缺失。现在学设计的不学哲学,不学书画,不学音乐,不学园艺,而在晚明这些都是必然的学养,所以生活的审美也就自然而然的了。在这样一种自觉的盛行下,品评鉴赏成为了激荡智慧的文化动力。这对方法论来说,是品格的指南标杆,对世界观来说,则是价值的时尚风气。总之,我们说曾经的中国设计,曾经成为世界的风尚,而今呢?我们完全可以从曾经那里来找寻我们的方法论,是为修道而不是为自信。自信是一种可以有的心态,但修道得法才是中国设计的未来。
如果说当下的世界,普遍关注中国,看好中国,而又担心中国的话,那么中国以什么样的物质与精神的价值观来面对,就值得我们思考了。而对设计来说,我们现在不单是需要,而且是迫切需要将我们的文化精神融入到设计中来。我们几年前就在这么想了,但是因为供需链的原因,也因为设计师的原因,至今仍在困扰着我们。也许我们应该从源头上开始,从艺术设计的教学开始。中国的设计之道,中国设计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所谓“学、问、思、辨、行”,现在不行动,更待何时?
程威评论于2012-02-16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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