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安藤忠雄广为流传的故事,是说它养了两条狗,一条叫丹下健三,另外一条叫勒•柯布西耶。这两位现代建筑巨擘都是安藤忠雄心中神级的人物。安藤对建筑的热爱源自他们启蒙。如果安藤还有一狗,会叫它什么名字呢?我猜答案是:路易斯•康。这位大器晚成的建筑家,与安藤一样热爱旅行,对建筑有宗教般的信仰情结,最后时刻都倒在旅程上,安藤时大学课堂讲述康的作品和故事时表示,他希望自己最后的人生也像康那样,将生命在自己热爱的事物上终结。生于1941年的安藤忠雄,今年已经70岁了,按照劳动法规定,早已经越过了退休的界线,但他依然像晚年的路易斯•康一样,每天带着极大的工作热情,去自己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去世界各地旅行观光,参加来自各大城市建筑工程竞赛邀请,还花大量的精力去大学讲座,宣告他新的“海上森林”植树目标。我们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到已经置身建筑的世界四十余年来的疲倦感,也看不出这位享誉全球大师级的建筑家半点骄傲的影子。三得利佐治先生曾告诉安藤忠雄一句乌尔曼的诗:“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时光,青春是一种心境。”否许,从那天起,安藤忠雄就将这句诗记在心上。
安藤忠雄的一生堪称传奇。我想,即使是好莱坞的金牌编剧也不会否认这一点。很多已经上演的传记影视作品并没有安藤的人生精彩。战争年代,安藤出生在一个大阪平民家庭,从小跟随外婆生活,战时战后的艰难生活培养出安藤独立、坚韧、追求自由的性格,并形成“守信、守时、不说谎、不找借口”的人生信条。17岁的时候,他拿到职业拳击手执照,只身飘洋过海去泰国参加拳击比赛。回忆那段人生,他说:“拳击是一种毫不仰赖他人的格斗竞技,比赛前几个月,会只为了那一战而拼命练习,有时还必须绝食来锻炼肉体与精神。如此赌上性命,独自承受孤独与光荣。”
此后,“独自承受孤独与光荣”,伴随安藤忠雄至今。
高中毕业后,一次偶然机会去东京游览,看到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帝国大饭店,触发他潜意识里的建筑梦想。他开始自学建筑设计。“只要碰到让我感兴趣的事物,我都会想挑战看看。例如去听建筑和室内设计的函授课程,还有上设计学的夜校。”幸运得很,他在书中碰到了人生导师勒•柯布西耶。“我知道了柯布西耶这位现代建筑界的巨匠,实际上也是自学出身的建筑家,通过文字叙述,我了解到他与老旧的体制相抗争,从而开创出一条新的道路。他的存在,让我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崇拜。”20岁的时候,他环游日本,遍览日本境内丹下健三的作品。24岁的时候,他踏上欧洲之旅,从横滨港搭船到纳霍德卡,转乘大车经西伯利亚铁路前往莫斯科,从莫斯科到芬兰、法国、瑞士、意大利、希腊,再到西班牙,最后从南法的马赛绕经非洲的开普敦,再到马达加斯加、印度、菲律宾之后回国。为期七个月的旅程。他亲身体验了大量的建筑,从远古罗马时代的万神殿到希腊雅典卫城之丘的帕提农神庙,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安东尼奥•高迪的建筑,到意大利罗马、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的雕塑、画作,再到勒•柯布西耶的朗香圣母礼拜堂、拉图雷特修道院和马赛的集合住宅。这既是一次现代建筑的溯源之旅,也是一次心灵的朝圣之旅。遗憾的是他最终无缘见上那年去世的勒•柯布西耶。饥渴的安藤,通过实地旅行,触摸到建筑的本质和真谛,二十几岁的旅游,成了他此后的人生无可取代的财产。
这样的故事读来让人产生错觉和幻想,以为在读着自己的人生。
自学和旅行,这一阶段的人生将近十年,安藤开始踏上建筑设计师之路。这条路一走就是四十多年,从一个大阪平民家庭的孩子巨变成蜚声海外的建筑大师。但回首这四十多年的建筑人生,安藤用四个字作了概括:连败连战。从饱受争议的处女作住吉长屋开始,到享誉全球的光之教堂,这中间是十年的跨度。安藤总是苦口婆心地说,二十几岁的人生,是看不到收获的,充满紧张感地生活,不停地学习、旅行、实践、成长,才能迎来四十几岁之后人生的曙光。“……在现实社会里,想要认真地追求理想,必然会跟社会冲突。恐怕大都不会如自己所愿,而过着连战连败的日子。尽管如此,仍然不断地挑战,就是作为建筑家的生存方式。只要不放弃地全力冲刺,总有一天会看到曙光。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的强韧意志和忍耐力,就是建筑家最需要的资质……”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抓住微小的希望之光。” 安藤总是如此说。
成就安藤忠雄建筑家的三大法宝,除了自学、旅行,还有结交。上世纪60年代中期,安藤经常从大阪前往东京,与当时艺术界的前卫派年轻人来往频繁,其中包括剧团人士高松次郎、筱原有司男、寺山修司、唐十郎,平面设计人士横尾忠则、田中一光,摄影师筱山纪信等等,经常与他们一起流连于剧团、风月堂、沙龙酒吧,谈论对艺术的认识。1996年春,安藤去东京大学建筑史任教,三得利的佐治先生“为了让大阪的安藤不会在东京被欺负”,特地邀请了熊谷信昭、三宅一生、中村雁治郎等友人,几位东京大学的教授,以及关关西财经界的人士为他饯行,单是这顿饭,就可以想到安藤的结交面有多么广泛。除了三得利的佐治先生,安藤与关西地区的财经界其它有力人士也颇有交往,例如朝日啤酒的樋口先生、三洋电机的井植先生、京瓷美达的稻盛先生,安藤结识的这些企业界的知名人士,都是享誉世界的,他们给安藤建筑事务所带来很多上门的生意:唐十郎的移动剧场,京瓷美达赞助的“都市巨蛋”、三洋电机赞助的“本福寺佛堂”、朝日啤酒的“大山崎山庄美术馆”、三得利的“天保山三得利博物馆”。
说了这些,还是回来谈谈建筑家安藤的作品。
我不认为我有任何资格来谈论建筑。尽管之前读过一本与建筑相关的作品,比如隈研吾的《十宅论》,那是年轻时候隈研吾的理论式作品,像是博士生毕业论文一样,偏向于学术气息,尽管大抵能看得明白,但味道等同白开水煮大白菜。通过隈研吾,对日本的传统住宅类型有了大致的了解。看完安藤这本书之后,才算明白,今天的日本建筑完全不是如此。比如他的作品住吉长屋、小筱邸、六甲集合住宅,完全不是之前的印象和观念,完全是颠覆性的。而且,通过这些简单有趣的作品,安藤先生将他的设计理念、住宅建筑实现的经历,一一阐述,一些常识性的道理却像珍珠般闪闪发光。建筑设计这样看似复杂苦涩难懂的东西,竟被他说得简单有趣、通俗易懂,与哪些学院派张嘴闭口理论术语满天飞的大师相比,安藤特别民间。他说:“建筑设计的目的,是要建造合理、符合经济效益,且更重要的是舒适的建筑。但是,闷在封闭的不透气的室内,和住在多少有些不便却可以仰望天空自然呼吸的庭院里,两相比较,到底哪种比较"舒适"呢?生活在里面的人最有发言权。如果更深一层去思考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问题,建筑的可能性便会增加,变得更加自由吧!人的身心其实远比想象中来得坚韧。”与具重高度、规模、技术、结构、色彩、理念推导和数据模型的建筑设计师相比,安藤花更多笔墨谈论他的设计理念,直白、简单的表述,一下子让人抓住他通过建筑作品的诉求、意图和想法。“将光线与风等抽象化的自然导入建筑内部”的住吉长屋,“以光为主题的清心寡欲式生活空间”的小筱邸,“让京都的水岸空间再次重生”TIME"S,“让过去继续活在现代”的表参道之丘,“与水畔风景合二为一”的本福寺水御堂,“水面上浮着十字架”的水之教堂,“光与影弹奏的交响曲”的光之教堂……那种庄严而美丽的,直捣人心的空间,就一首首美好的诗记在内心深处。在他的作品之中,能够最大限度呈现思考的结果。很多时候,安藤像是一位哲学家,在思考建筑与城市、自然、光影、生命之间的关系。
“以建筑来表达对都市的观点。”
“以建筑来对都市有所诉求。”
“建筑能够拥有的力量”
“让生活融入自然中才是住宅的本质。”
安藤通过他的作品表达了很多建筑常识。安藤经常说:每个城市都各有独特的魅力,对每个地方我都有自己的发现和感动。他所有的建筑思考原点:建筑的生命和再生。如果不了解那个地方的历史、人文、自然环境、城市规划、居住习惯,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谈论那个地方的建筑设计。由此,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去世界各地旅行,了解不同国度不同城市的文脉、社会生态和建筑风格。他不会去追随浪潮,他对日本八九十年代的狂热消费主义嗤之以鼻:“跳脱出把旧的东西视为垃圾而抛弃的消费主义圈圈,善用现有事物,将过往联系到未来;只要重拾我们在过去美好的时代里爱惜事物的生活方式,一定能够造就属于自己的都市风景。”他认为,如果一味地迎合业主,恐怕会迷失建筑本质;倘若卷入商业建筑的金钱游戏,恐怕会迷失自己。由此,他感到自己与社会格格不入,并自觉地与商业性建筑项目保持一定的距离。“项目承接与否的判断标准,不在于预算与规模,只看自己能否和客户讨论梦想并迎接挑战。”他甚至说:“我也一直认为:建筑家应对自己设计过的建筑负责,只要建筑物还存在,就该对它负责。”在这个缺乏信仰的年代,我们从安藤身上,能够找到所有稀缺的品质。也许是旅行、自学、对自由的信仰、从来没有体制的束缚,等等这些,成就了安藤的这种品质。我认为,这才是建筑家身上最重要的东西。艺术是艺术家人性的呈现方式。同样道理,建筑也是建筑家人性的表现。
“不要模仿别人!创造新事物!跳脱出一切事物的框框,自由万岁!”
书中很多这样的安藤式观点。我认为,他讲述的其实都是关于生活的一些朴实观念,然后,通过他的哲学思考,将其以建筑的形式来演绎。安藤经常以发问的形式来启示大家,“面对都市,建筑该是何种样貌?建筑能对都市做什么?”“建筑物是为谁而建?社会现在的需求为何?”“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更有趣呢?社会不能更好呢?”“如何让建筑耐久?”……发问、思考、意念、坚持,随之结合安藤的建筑作品创意,将他对建筑的认识和设计理念娓娓道来。在深受启发之余,引发更多的思考。安藤问:“什么是人生的幸福?”安藤答:“我认为,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并不是待在光明之中。从远处凝望光明,朝它奋力奔去,就在那拼命忘我的时间里,才有人生真正的充实。”
这些问题好像是从安藤身体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像绿色植物。
之前很少听到国内建筑专家谈及。我们视野里的话题更多涉及到的是规模、高度、结构、色彩、象征意味、形式,理念层面及精神层面的东西没有人愿意敞开心扉来议论,这就难怪很多常识性的审美意识和审美观点也鲜为人知,更不用说形成通识、共识了。说白了,就是我们的理论阁楼不是建筑在美学基础常识上,还是建设在浪潮、高见、远识、妙论、奇谈上。所以,城市发展的结果是,越来越丑陋、无序、庞大、混乱、错愕,污染、堵塞、水患、噪音,层出不穷,钢筋水泥建筑的城市,成为囚禁无意识大众的铁笼。正如安藤所说的那样:“只会仰赖经济理论,一再重复建设与破坏的循环,最后产生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混沌"都市。”有什么样的民众根基、土壤,就会诞生什么样的花朵、植被。在中国这块普遍被污染、被拆迁、被塌方,好大喜高,快速推进不顾建筑寿命的地方,谈建筑美学,基本上是侈谈、空谈、妄谈。被无知者嘲笑,被无耻者讥讽。很多年轻时候肩负理想头扛梦想的建筑设计师,在这样的世俗社会和愚昧理念中,开出无数朵恶之花,还美其名曰中国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无知和无耻是美学的天敌。无知让我们蔑视科学理念,蔑视自然规律,蔑视历史人文;无耻让我们肆无忌惮、不计后果、暴殄天物。痛心而懦弱的民众,要么袖手旁观,要么流亡海外。殃殃大国竟无处可觅当年梁思成。几年前,汶川大地震曾检验过中国建筑的成色,不谈上层意识的美学,就连基础技术层的品质都无法过关,这对中国建筑界本身就是最大的讽刺。汶川中是癌细胞裂变呈现出真相的冰山一角,真正窝藏在背后的建筑黑洞应该是世界之最。我们的某些公共工程脆弱得连纸尿裤都不如,桥梁、公路、高架桥、学校、医院、政府廉价房,如果连基本的品质都无法保证的话,又何谈美学创新、艺术性呢?难怪安藤如此说:“中国建筑再过五十年仍达不到一流。”可是,我们还在津津乐道:世界排名前十的高楼建筑,有6座诞生在大中华地区。
安藤忠雄24岁那次横穿欧亚大陆的旅行,绕道去了开普敦,途经了印度、菲律宾,竟然对毗邻的中国不屑一顾,大抵他在心中早就掂量过中国的社会生态基本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建筑样本了。我们在现代建筑史上毫无争议地缺席。我们有时候连举手发问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中国这么多城市,近年来,堆砌那么多高楼大厦,却没有一栋建筑渐入阁下的法眼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脑海里顿时呈现几个瞬间:暴力拆迁、地王地标、高铁动车、GDP和房价飙升,有关城市建筑的印象竟然如此这般。
处于地球村的时代,安藤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意大利特雷维索FABRICA、意大利米兰阿玛尼剧场、意大利威尼斯古迹海关大楼、美国沃夫兹堡现代美术馆、德国霍姆布洛伊美术馆、阿布扎比海洋博物馆、巴林遗迹博物馆等跨地区作品。安藤忠雄是日本出口到世界最好产物的代表,像我们熟知的紫式部、清少纳言、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北野武、三船敏郎、高仓健、三宅一生、山本耀司、原研哉等名字之于日本一样,像我们熟悉的菊花、樱花、俳句、和歌、茶道、浮世绘、歌舞伎、武士道、富士山、北海道等事物之于日本一样,他已经成为一个世界级、国际性的专有名字,是日本现代的名片。世界的安藤有很多誉称,其中“清水混凝土诗人”最为有名,也广为流传。安藤是建筑宗教最忠实的信徒,“筑禅”既是他的心语,也是他的境界。像16C中叶西方基督教的传教士一样,现在的安藤在借助任何机会传播、讲解、教授他对建筑、创造、学习、生命的理解和领悟,去世界各地进行演讲、建筑作品展览、担任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出版多种关于建筑的书籍。当然,今天的安藤就像罗马一样,不是一天建成的。
之前读过《安藤忠雄论建筑》、《安藤忠雄连败连战》两本书的朋友,现在再来翻阅《建筑家安藤忠雄》,只能说是温故知新了。因为本书的内容大多是从前两本讲课实录的内容中整理出来的,除了增加部分安藤少年时期的人生经历。但是,书册的装帧质量、排版、图片,感觉完全不同,文字传递的感觉也就完全不一样了。此外,书中大量采用了荒木经惟、大桥富夫、松冈满男等日本著名摄影家的作品,图文穿插,很好调节了阅读的节奏。值得收藏,一读再读。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说过:“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我们以前读过的东西的书。”我想补充的是,经典作品既不会被现在的各类印刷品洪水所淹没;也不是专门为某一类型的专业人士撰写的。《建筑家安藤忠雄》是光写给那些准备从事建筑设计师行业的年轻人或者那些建筑行业的专业人士阅读的吗?我看未必。
文/拉夫诺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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