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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重建:建筑不是乌托邦

(2017-06-13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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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当建筑师”,当“母爱在行动”的志愿者邓婕听到灾区的小朋友徐仲伟说出这一句时,她的印象真是深刻,因为几乎其余被访的小朋友都说“要当解放军”。

  建筑评论者史建刚从台湾回来。因为汶川地震时他不在内地,只好大量搜集台湾9·21地震后的照片希望能用作参考,回来之后,在一个由《城市中国》组织的 “震后城市和家园重建”的论坛上,他和《城市中国》的主编姜臖说起其中一张照片:“一个学校的教学楼被揭开后,一个班的孩子在那儿蜷缩着,你能看到这些孩子全都没有受伤,身上没有血迹。那些非常小的孩子保持着那样一个蜷缩的姿态,全都窒息而死。”姜臖的眼睛红了。对于一个有责任感的建筑师来说,汶川地震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校舍倒塌的照片已经太多,但没有一张照片和史建提到的情景相类似。

  曾经参加过台湾9·21震后重建的台湾建筑师一再请史建带话:“台湾的经验表明,这次大陆四川的地震和台湾的地震有大量的相似性,唐山的地震发生在平原地区,四川的地震发生在山区,山区地震以后,整个的山脉全都被震酥,导致整个山川河流、自然植被,包括地下水的走向,全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原来适合做村镇的地方现在不见得合适了。在这个时候,务必不能马上做城市和村镇的规划和建设,要等自然恢复一段时间。”

  ————当四川灾区大面积的建筑被震塌之后,“建筑师”和“建筑”在灾区重建期间所应承担的责任应该是怎样的?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和9·21台湾地震的建筑师在此刻有怎样的经验和设想?

  安全是建筑师的份内事

  张路峰是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的教授,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尔后走上建筑教席的唐山人,他懂得那种劫后余生的感受。12岁时他懵懵懂懂,不知道害怕,因为“一点地震意识都没有”,“从来没有地震教育”,这一次跟着电视台的直播,那种成年人对灾难的感同身受比童年尤甚。他跟我说:“我不能看电视上那些残酷的画面了,晚上又开始做噩梦,我自己就觉得:我们都是幸存者,我每一天都是幸存者,我已经很幸运了。”

  幸存者的身份令他有着极强的感恩意识,建筑师的身份则让他能够清晰地反省。他说:“受灾的人没有像建筑师想的那么复杂,去担心震后快速重建会抹去城市的历史痕迹。当时我们就想先要有个地方住,再重新建立生活体系。没人想要住进跟震前一样的房子,也没人想天天看着那些地震遗址。”

  他依然记得唐山地震后的景象。从地震7月底到入冬之前,“由地震棚组成的简易城市就形成了”,这些地震棚和今天的活动板房的景象是很不同的。从一些老照片来看,“城市基本上在废墟上面慢慢形成,屋顶用油毡做,上面压了很多砖头。”70年代国力有限,人们只能自救,连小孩也参与搭建临时城市,“地震后一个月我们就复课,没教室,大家就在瓦砾堆上挂个小黑板上课,一边劳动一边上点简单的课。那时我刚上初中一年级,开学先把废墟里能用的完整砖头找出来,我们把砂浆刮掉,高年级砌墙。砌墙前先立木柱,是古代的构筑方法。围墙建1米高,往上用空投的席子、油毡围上,两面抹泥,形成简易的墙体,冬天就能保温。余震也不怕,倒也倒不了多少,上面的倒下来砸不着人。”这样的“墙”在原来的地基上建——废墟清完之后地基出来,砌一段墙再把捡到的窗框也弄上去。“老师得找有技术的工人、农民来砌墙,我们都抹不上泥,一抹啪的一声就掉下来了。”

  这样的简易城市经过4年,1980年,他家搬进了地震后盖的第一批房子。“当时我家老人都不敢进去,说房子这么结实,倒了没法救啊。这些房子是国家分配的,按各个单位各个系统分,我父亲单位按7口人给他分了两套,房型是一室半,大概36平米。”

  唐山大地震过去了32年,但唐山新城呈现的永久城市的平行形态仍时不时遭人诟病。作为大学建筑系教授的张路峰不这么看:“城市都是一天天积累起来的,有它的历史,突然之间所有建筑生日变成同一天,树都是新种的,一下子变成平行城市,确实单调。唐山新城着急建,但地震后一段时间地质条件不稳定,不知道原来的地底下发生了什么,所以就用了农田,田里没有一棵大树,只有小树和房子。城市整个往西北方向推,异地重建。可是现在过了32年,很多树都长得超过房子了。虽然说它的房子都一样,但是现在人的痕迹进去了也不‘单调’。”他家在地震后分到的房子还在住,那是他的家。“唐山的重建不考虑审美,就考虑安全,盖得特别结实,大批量工业化重复生产,叫内浇外挂。一个吊车的轨道必须要能盖五栋楼,拐个弯就盖不了了,房子盖得很快。房子间距道路太宽,不太讲究空间效果,它就需要两边房子倒下来中间的路还能用。拿现在观点批评它是不对的,因为它解决的是当时的问题,好比拿后现代批评现代,拿今人批评古人,这大可不必。我觉得那时候真是壮举,在4年之后每家都有住房自来水,也没有国际援助。”

  他觉得城市规划是个有力有效的工具,特别是灾后重建时。当别人为汶川3个月出规划图太快而担心时,他说:“规划里其实包含很多工程规划,比如说先去做土地规划、灾害评估、基础设施规划、通讯、电力、交通、给水排水,这些东西得先做,不然不能盖房子。建筑师头脑一热马上要现场去盖房子是不行的。起码得先修路,把路修通了,修路意味着管道得跟着路走,城市规划只搭了一个架子,然后把建筑往上放。否则光盖房子,基础设施往哪儿接?”

  32年前,唐山在抗震救灾时的口号是“人定胜天,重建家园”;32年之后的汶川,大家说:“众志成城,抗震救灾。”张路峰更多地把前者解释为集体意识。“在灾难面前最好是相信政府,政府能够在短期内调动一切资源,任何团体、个体是做不了的。政府顾及不到的,民间再介入。”当90%的房子垮塌之时,在不可抗力的自然之外,建筑的安全性重新被放回第一位。建筑所需要的团队工作比建筑师个人的自我表达来得重要。建筑师在灾难后进行反省是很重要的。建筑师不是救世主,但有很大的社会责任;社会层面的事情要有社会学方面的专家参与。不是说你想延续传统文化,就延续了,好比你延续了街道,但不一定能延续街道生活。建筑师想的是如何让城市更有趣,他们要保留地震前的痕迹,而灾民想的是如何抹去创伤,他们不敢看那些地震前的痕迹——每个痕迹都记载着他们瞬间失去亲人的故事。建筑师更应该从灾民的角度考虑问题,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不要自我膨胀得太厉害。

  他又提醒说:“并非活着有口气就是生命,而是有尊严地活着——建筑师应该做建筑师份内的事情。”

  建筑不只是房子

  从2月份开始,史建在他策划的纽约建筑中心“因地制宜,中国本土建筑展”(buildingchina)里,试图用崔恺、王澍、刘家琨、都市实践、张雷已经建成并且投入使用的建筑作品来阐述中国实验建筑在“以退为进”本土裂变后的走向。他在策展词中写道:“‘因地制宜’绝不是一种退避和守成的姿态,它充满着东方的智慧,隐含着再造东方建筑学的宏愿。”在中国标准设计院作汇报讲座时,他在5个作品的基础上又挑选了台湾实验建筑师黄声远和谢英俊的作品,作了一场5+2的演讲。

  谢英俊在台湾9·21地震后为了帮助日月潭的邵族部落重建家园,不惜把工作室搬到山里,驻扎达9年之久。他采取了社会学家的工作方法,深入部落中,跟原住民打成一片,以环保、绿色和可持续的建筑理念,研究当地的住房特色,希望建筑如此进入人们的生活。他用钢、草和各种回收物发明出一套经济的设计系统,目的是结合当地的社会条件,令居民在最简单的经济条件下能够自己盖房。

  他设计的轻钢结构屋型令居民可以在5万元的成本控制下盖自己的房子。现在,继河北翟城之后,他在河南兰考做了地球屋003号。

  黄声远自动“下乡”了10多年,他曾经在2005年的深圳建筑双年展上展示自己的台北宜兰项目,现在那个地方有了更大的变化。在宜兰的挪东小镇,你可以看到他的建筑团队为达到 “营造公共空间”效果所做出的努力。这种公共空间的营造包含着点线面的努力。小镇的河道中,是他们自己种植植物做的生态绿化;为建设当地的社会福利馆 (相当于社区中心),他们通过调查,发现老人更爱看每日流动的车河,这大概是老人们在潜意识中证明自己仍然有活力。于是他们就建议把福利馆朝向公路。这样经年累月下来,你现在已经很容易看到挪东小镇因公共空间带出的小镇活力。

  史建说,谢英俊天生能够和原住民打成一片,但他缺乏和高层沟通的技巧;黄声远不同,当他确立目标后,采取的往往是和当地政府合作的方式,政府将项目交给他,而他能够筹来经费。“两人虽然采取的都是自下而上的实践方式,但是都通过了自己的深度介入,选择能够把自己项目推动下去的方式,令建筑起到比盖房子本身更广泛的作用。”

  ————而这两个例子对于当下的地震重建也有参考价值。

  5·12的汶川地震和32年前的唐山大地震不同,它也不同于9·21的台湾地震。在这个尤为特殊的历史时刻,通过政府的快速反应和媒体的及时报道,灾民得到了更多的社会关注,因此有良好的“众志成城”的可能性。史建考虑得更多的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现在社会上的资金是足够的,台湾那边有过类似的经验,原住民早期被过度关注,曝光率很高,资金大量投入,时间拉长了,但五年以后,资金没有了,媒体关注降到零的时候,居民的失落感就会非常强。国家社会来救你,不可能救一辈子,怎么才能让人有尊严地活下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建设部建筑设计研究院之前已经设计了震中北川中学。副院长崔恺说:“建筑师要造出谢英俊的房子,肯定不是在办公室里,一定要在现场。我估计马上要出现的局面是各地要包干做设计,做设计就有些机会。在这样一个由政府来牵头,通过分配任务、各省支援的情况下,各省的开发商直接进入,在这个地方定向投资捐款;还有一个方法是合作,请台湾、日本的建筑师来合作,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大家不会像平常一样去做一个新农村。建筑师介入的价值是保证建成的城市不是一堆垃圾。”讲到速度,他说:“现在看报纸,3个月规划,3年重建,很显然,速度是第一位,人从无处可居到有临时居所,这个过程要快。生存都有问题时,谈乌托邦没有意义。从一个特别原始的临时住房到建一个未来的城市,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物质规划,还包括人文结构等各个方面,也包括原来的地方能不能居住。”崔恺提到了所谓的长期计划和近期计划。近期计划,第一步可以采用临时房,但它如何在过渡阶段,在保持速度的同时,做出一些不那么大跃进式的设计?而长期规划,则是各方面社会资源协调后的结果。

  张路峰认为,现在的问题还包括各地建筑师职业水平不均衡,在西部县城,一级职业建筑师基本没有。这么多城市需要建,职业建筑师是不是能有相当的职业水平?现在不但灾区需要重建,职业系统也需要重建,不然再发生重大灾害时我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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