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人们常常习惯于将家庭置于伦理学的范畴内来对待,将家庭看作是一个伦理有机体,一个血缘关系和夫妻关系的居住结合体。在这个结合体中,不是房屋的空间关系,而是家人的血缘关系,成为家庭的意义重心。理想的家庭就是对血缘关系和夫妻关系的反复再生产,并使之保持一种持久而稳定的凝聚力。因此,包围着家庭的关键词是托尔斯泰式的:和睦或者争吵、温馨或者暴虐、友爱或者敌意、幸福或者痛苦、忠诚或者欺骗,等等。这些词语,我们看到,只是对家庭伦理,或者,是对个体伦理品质的书写。家庭的创立形式是婚姻的缔结,这种缔结奔着一个幸福的伦理目标而来。而居住空间,则成为这个伦理目标的无关大局的载体,它服务但不作用于这个目标,只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外部性结构框架,并没有深深地嵌入到家庭的关系政治中来。人们相信,一个温馨或者暴虐的家庭——这是家庭最通常的两个典范模式——其根源只能埋伏在个体的伦理生活中,而不是埋伏在家庭的空间构造中。
当然,在任何一个历史时刻,家庭首先总是以一种空间的形式出现:没有一个固定的居住空间,就不存在着牢不可破的家庭,居住空间是家庭的坚决前提。但是,人们通常只是将家庭的空间几何学作为家庭伦理学的一个附属框架,这个框架是中性的家庭器皿,是家庭伦理戏剧的表演舞台,是家庭核心要素的僵化外观。这是个静态的没有创造力的空间,是一个非政治化的物理空间,它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家庭伦理的结构。但是,这种僵化的居住空间,被上世纪90 年代以来大规模的空间生产吞噬了。现在,家政和婚姻关系并不藉由一根伦理的绳索来维系着,相反,家庭的居住空间开始施展力量:空间在对家政的生产中越来越具有一种主动性,变成一股活跃的积极力量。家庭空间和家庭伦理的结构关系发生了颠倒:空间关系取代了伦理关系,成为家政和生活的第一要务,家庭房屋本身的几何空间关系,在书写着家史,宰制着家庭结构,创造着新的家庭政治。
此刻,空间的生产政治得以迅速启动。以前,居住空间是僵硬的计划配置,现在,居住空间被抛向了市场,成为灵活流通的商品;以前,居住空间是被租赁的,其拥有权属于国家,现在,居住空间是私人占有的,其拥有权属于自己;以前,空间总是漫漫一生的一个个暂时的过渡,是一个空间和另一个空间之间的反复中转,现在,空间是永恒的财产,是可以作为遗产继承下来的固定财产。空间从国家的紧密控制滑向市场的自由选择,它成为私人的竞技对象。这样,空间从一个安逸的寂静状态被抛向了动荡的战场,住房既是庸碌日常生活的中心,也是非凡的呐喊、竞技和吵闹的中心。居住空间将一系列的战斗汇集于自身:这是政治、经济和文化多层次相交织的战斗,也是各个阶层之间的政治经济战斗,是个人同匿名群体的战斗,是利益群体和利益群体的战斗,是文化遗迹和当代欲望之间的战斗。斗争的痕迹刻写在住房的表面,团结的痕迹也刻写在住房的表面。今天,观念的政治已经转向了居住政治,意识形态政治转向了空间政治。
人们不顾一切地卷入到空间的争夺中。就家庭内部而言,空间不再是它的外壳,而变成了它的目标。人们都明白,家庭空间的建立现在变成了一个具体的经济问题,外人对家庭的首次探询总是从空间“大”“小”着手,而在家庭内部,幸福只和面积相关,情感退回到了空间的帷幕之后,婚姻关系附属于空间关系。人们在培育一个家庭,与其说是培育一个和谐的夫妻关系,不如说是培育和扩充一个宽敞的居所。
空间的扩张,是尼采式的权力意志的本能要求:空间总是在扩充着空间,空间总是在寻求自身的繁殖,空间总是在为自身的扩大再生产所驱动,卷入到同外部的残酷竞赛之中。家庭,它的使命、目标、家政原则,都紧紧地缠绕着居住空间而展开,居住空间,差不多是家庭永久的或隐或现的缺失性内核。居住空间似乎是一个没有端点的欲望链条,家庭总是在这根链条上吃力地爬行。漫长的日常生活所日积月累的能量最终爆发于购买住房的那一瞬间,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家庭的平生赌注被掷下了,漫长的负担就背在家庭的紧绷着的肩头。居住空间,既是家庭的宅所,也是家庭的枷锁。它既让家庭成员陷入绝望的漫漫黑夜,也让家庭成员被狂喜所汹涌地撞击。居住空间一遍遍地促使家庭情感猛烈地爆发。
对于目前的家庭来说,未来的居住空间总会演变成一个想象中的乌托邦,理想家庭就是这样首先作为一个生动的空间形象浮现在将来的时日。空间一旦成为巨大的欲望对象,就可能会摧毁夫妻的平静状态。夫妻总是在这样一个远大的目标面前励精图治,他们的生活实践并不深陷于现有的房屋之内,而是受制于将来的空间想象,并被它所宰制,推动,驯服和牵引。家庭成员注定要享受空间,但是,反过来,他们又成为这种空间享受的囚徒。这是家庭固有的悲剧性悖论:一个舒适的宽敞空间,却是通过烦琐不堪的劳作而获取。人们以苦行的方式追逐一个幸福的未来目标,这决不是什么新的生活法则,只不过是,那个以前的无形天国现在变成了地上的水泥房子。现在,家庭内部,压倒性的生活实践就是这个空间目标,完全有可能,在家庭内部,婚姻关系自身的品质退缩到空间目标之后:无数的事实表明,离婚和结婚常常将空间作为考量的指标。有时候,人们是因为要占有、分享一个空间,而走进婚姻;有时候,人们由于难以忍受一个狭窄空间而走出婚姻;还有些时候,濒临破裂的婚姻因为无法将居住空间一分为二,或者无法找到另一个可替代的空间,而被迫维持着。
居住空间的差异,最能昭示社会的阶层差异。空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地成为社会等级的记号,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显著地刻录社会的不均等伤痕。不同的阶层,一定会占据着不同的空间,这些差异性的空间本身,反过来又再生产着这种阶层差异。我们看到,同一个阶层的人们,常常居住在类似(面积,结构,地点,所在社区)的空间中,而这种空间更强化了这些人同别的空间中人群的区别,形形色色的社区就此诞生。不同的社区,存在着不同的生活风格:马路边沿的棚户中在热气腾腾地暴食的人,大杂院中高声喧哗世事的人,塔楼中蜷缩在屋中读晚报的人,别墅花园中拿着酒杯在盛大派对中微微含笑的人,郊区中早起就贪婪地呼吸氧气的人。居住空间在锻造人们的习性,锻造他们的言谈、姿态、表情、举止、节奏和趣味。什么样的居住空间,就能锻造什么样的身体和习性,习性是空间的产品,而住在同一类型社区的人们,通常会体现出相近的身体特征,一些高级的住宅区域中进出的人们,脸上总是挂满了冷漠的骄傲。
家庭所在的空间社区取代了最初的工作单位,发挥着社会分层的功能。单位和职业不再是身份的绝对标志,人们不再是根据单位而居住在一起,而是根据经济状况居住在一起。社区,现在是在整个城市中招纳同一个经济群体。各种各样的社区围墙、门卫、保安是这种区分和认同机器,他们是分辨和排斥之目光。由于没有任何的工作联系和职业联系,同一个社区的人,尽管近在咫尺,却行同路人。不过,这些陌生的邻居却遵循着同一规律:他们的家门在早晨被锁上,在晚上被开启。社区的白昼基本上是沉默的、空缺的、是属于老年人和孩童的(社区的犯罪因此总是在朗朗白昼之下)。社区的喧哗同黄昏一起降临。越是那种庞大而密集的社区,家庭的内敛性和封闭性越是强烈。社区有时是家庭的延伸(有时不免将它当成一个居住的环境和归宿),有时是家庭的外部(当居住者将大门紧锁之时,社区的事情和自己完全无关)。对于他们来说,安静的居住并不能促进彼此之间的商谈,除非共同的居住面临着同一个威胁。社区的悖论就是认同和区分的悖论:既让某些同质性的群体取得空间上的认同,也让他们保持着心理上的区分;既使某些群体的社会标记存在一种空间性的地位辨识,也让他们各自保持一种家中的陌生感和神秘。这些邻居的身体、表情、趣味、言谈,总之,他们的习性,可能十分相似,但是各自饱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这是些遥不可及的邻居。
尽管家庭空间被卷入了纷繁的社会领域,但是,一个家庭空间永远是另一个家庭空间的黑暗之所:外来的一切目光可以被阻挡在家庭的四壁之外。在这个意义上,家庭空间断然地同社会空间隔离开来。就此,人们设想,在家庭内部,一旦将社会的面具摘下,就可以变得放肆而真实。人们还设想,在家庭内部,一旦挣脱了社会等级之链条,就会恢复自然状态和民主状态。人们同样设想,人们在文学作品中,在电影中,在各种各样的个人日记和书信中设想,家家用中央空调庭空间是诗意的,休息和温暖的。所有这些设想,这些关于家庭的神话,在今天的空间政治中,都是错误的。家庭绝非鸟巢。在家庭中,人抛弃了社会面具,但不是还戴上了家庭面具了吗?人将社会权力阻挡在外,但不是还遭到家庭权力的侵蚀吗?人摆脱了办公室或者校园的空间压力,不是还要承受家庭的空间压力吗?
家庭并不是一个权力销声的场所,人们从学校或者公司回到家庭,只不过是从一个权力空间转换到另一个权力空间。实际上,家庭室内的配置是政治性的。室内的空间权力配置是对社会空间权力配置的呼应,是对它的再生产。我们看到,社会地位显赫的父亲通常在家庭的餐桌上占有首席,他们的身躯总是吸引着室内的其余目光。他们历经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都临时性地变成了空间的重心。室内空间总是根据父亲的步伐而变动它的权力结构。通常的情况是,谁在家庭之外握有权力,谁就能控制家庭内部的空间结构。父权制的幽灵在室内徘徊。同时,家庭空间也被分割了。父母的卧室宽大而明亮,孩子们的卧室隐秘而狭小,尽管父母对孩子们百般溺爱,尽管父母总是想千方百计地赢得孩子们的心,但他们总是占据着核心性的卧室空间,并同孩子们形成尖锐的对照。父母和孩子的卧室各自保留自己的秘密,但是也强化了他们之间隐秘的等级分歧。不过,父母可以随意闯入孩子们没有锁链的卧室,孩子们却没有权力踏进父母紧闭的房间。孩子们的要求只能是在客厅陈述,父母的规训也在客厅四周回响。客厅,就这样保留了空间常见的悖论性:它是一个封闭地点中的公共场所。如果说卧室是绝对隐私之地的话,那么,客厅则是一个开放性的隐私地带。客厅和卧室的功能,复制了各种封闭性机构内部的空间政治关系:我们发现,父母的卧室、孩子的卧室和客厅,在校园里,分别对应于老师的办公室、学生的教室和操场;在公司里,它们对应于老板的办公室,员工的办公室和会议接待室。家庭空间的部署,是一个机构空间的微缩。任何一个密闭的空间都会配置一个通向外部的场所:如同公司的会议接待室还等待着光顾的客人一样,客厅,也接纳家庭的外来者,接纳家庭成员的知己、故人、密友以及远道的亲戚。客厅,这个家庭内部的公共空间,如同一个小型花园是一个社区内部的公共空间一样。它有密闭性,但是,它也敞开着大门(卧室在客人来时,总是紧闭着,没有专门的邀请,客人是不能走进卧室的),将各种各样的临时性的外来过客招纳其中,它成为内部的家庭空间通往外在社会空间的中转。
同享乐的卧室相比,厨房是一个艰辛劳作的苦涩空间,它败坏了想象的家庭诗意。家庭并不完全是一个温暖的巢窝,它还是一个生产食品之地,并保留了古老的手工作坊的英国留学特性。厨房,是现代家庭内部的一个手工车间,它囊括了一个与底层工人类似的劳动过程,在大部分时候,厨房既代表着家庭自身固有的烦琐,也代表着家庭中的屈从位置,它令人望而却步。家庭内部的空间之战,最激烈的形式就是厨房之战:谁逃避了厨房,谁就宰制了空间。厨房成为夫妻权力结构的测量砝码。一般来说,厨房总是妇女们的空间,这个事实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厨房和妇女的关系远远地溢出了家政结构之外,而成为社会女权运动的一个焦点:妇女们要获得平等地位的标志之一,就是要摆脱厨房的琐碎管制。实际上,厨房是接纳父权制的最佳场所,是社会结构刻写在家庭空间中最深的痕迹。厨房,这个家庭中赤裸裸的争斗之地,和浴室一样,总是被置于家庭内部一个边缘场所,一个隐秘的角落。厨房是苦涩之地,浴室是交欢之所;厨房是家庭空间中的一个凹口,一个创伤,浴室则是柔软之乡,是乌托邦的巅峰地带;厨房将社会召唤到家中,浴室则将社会抵挡在门外。这是家中的两个极端,既是地点的极端,也是身体的极端。它们躲藏在家中的一隅,将身体的欲望和反欲望,在室内进行第二次储藏。
室内存在着广泛的权力结构,而装修,正是对权力结构的巧妙抹擦。装修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它的耗费决不逊于一所房子的搭建。人们在此殚精竭虑,细察每一个角落,力图将室内变成一个熠熠生辉的艺术品。装修是将“房屋”转化为“家”北京工作服的过程。家的点滴意义,不是埋藏在房屋的建筑材料和建筑结构之中,而是埋藏在房屋的装饰、点缀和细小的呵护之中。装修就是要获取家的温馨表意,为此,它要掩盖一切僵硬的结构,掩盖房屋的物质性和素材,掩盖僵硬而呆板的垂直接口,掩盖工业生产的笨拙和专横。家的空间氛围应该具有丰富的色彩(各种各样的墙漆),具有人情味(要挂一些装饰品),具有艺术气息(墙画,书籍,音响,古旧家具),它要变得更柔软(木地板和布沙发),更温暖(各种灯饰,窗帘),更和谐(石膏线和吊顶),更像大自然(室内总是种植一些花草,或者仿造自然)。这样一个空间氛围力图削弱权力的霸道和粗暴,力图抚慰空间政治的内在逻辑,力图让家庭团结和睦,并将它变成一个休息场所,一个感官松懈的场所。
家庭空间似乎就这样从社会空间(比如办公室)中抽身而出。它的功能和目标确实是对社会空间的一个潜在替代,但是,它的结构依然是社会空间的一个隐喻,并持续地巩固和再生产着这个社会空间事实。我相信,居住空间,现在开始前所未有地驾驭着家庭这个微型的社会结构。工作服家庭戏剧,不是在这个空间内激烈地上演,而是温顺地被这个空间所导演。家庭伦理的波澜,则不过是这个空间内泛起的微不足道的丝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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